作為一部1968年的科幻作品,縱使知道《銀翼殺手》的故事概念在當時實具有其創新突破之處,在這cyberpunk、仿生人(Android)題材早已充斥各種媒體形式的時代裡,《銀翼殺手》確實難以在背景與場景設定上帶給當代人耳目一新之感。但這並不撼動《銀》被視為科幻小說史上標竿的地位,即使在人機互動倫理討論如此興盛的時代裡,這部作品仍能以它諷刺、戲謔甚至黑色幽默的敘寫,帶給我們另一種思考視野。

 

哲學與科幻的光譜

  在以前寫過的James P. Hogan的《星辰的繼承者》心得裡,我曾將科幻中的「科」與「幻」拆解成一處於尺度兩端的光譜。在這個概念裡,科幻小說中的「科」與「幻」等同現實與幻想兩種成分,所有的科幻小說在背景設定上都必須在這兩種成分取得定位,進而開展其故事獨有的世界觀。例如《星辰的繼承者》便是大幅偏向光譜「科」一端的代表。而現在讓我們將光譜觀的概念放大,將科幻直接作為光譜上的一端,另一端則是「議題」(Issue)。(好比將「左─右」意識形態光譜放大到基礎論層面上的「意識形態─個體理性選擇」光譜)

  科幻小說的科幻通常僅是作為世界觀設定的一個類型,被作為場景工具使用來探討作者真正想探討的議題。(其實所有的小說大概都可以應用這樣的架構來分析,例如將奇幻小說放在奇幻─議題光譜)當作者在場景或背景設定上有大量的設定及建構時,便屬於偏向科幻一端;反之,在場景設定上著墨較少而更注重於議題探討的作品則屬於偏向議題一端。以我曾寫過心得的作品舉例,《星辰的繼承者》花了不少篇幅建構出太空探索的場景,在這背景下描寫作者對人類起源的想像,便可歸類在偏向科幻方向;《擴散:失控的DNA》雖有大量超越當代想像的未來世界場景,但感受更為強烈的是作者對葡萄酒研析的熱情,因此在光譜上屬於較中間位置;《獵殺潘朵拉》與《美麗新世界》則相較不花大量篇幅架構場景,而以人機互動、反烏托邦議題為敘寫重心,因此能歸類在議題方向。

  《銀翼殺手》屬於偏重議題方向的科幻小說,故事中雖有飛天車、雷射槍、仿生人、共感箱等想像物體,但作者並未用太多篇幅建構這些設定,包含整個故事─「2019年(那對1968年的人們來說已是不可想像的遙遠未來),地球因核子戰爭而成為一片廢墟,人類移居外星而僅有少數留在地球」,這樣的背景也僅是在角色們的行動中被零碎地提及。當然這樣的認知或許是來自站在當代的角度來看50年前科幻小說所造成的偏誤,但若客觀地將整個文本拆解,依然不可否認相較1977年《星辰的繼承者》,《銀》確實在場景設定上著墨較少,作者更著力於對生命、人類特質的哲學議題思考。

  事實上一開始讀這部作品是很容易感到困惑的。不只因為敘事節奏的緩慢,也因為作者帶入許多設定時並不採用上帝視角,而是直接透過角色的眼光說明,例如電動羊的出現場景便相當突兀,就只是在主角上樓看他的電動寵物。這樣的視角若無多加說明,則讀來有相當的窒礙感。《銀翼殺手》可以說是披著科幻外衣的哲學故事,這層外衣可能還是相當輕薄的薄紗。不過一旦讀到故事結尾,窒礙感或許猶存,但作者勾勒出的思考波動卻能持續衝擊讀者內心。

 

動物的意義

  《銀》的故事設定在核戰後的地球,在此生命變得珍貴,每一種活物都比鑽石黃金更加稀有。大自牛、馬、羊,小至蚊子、螞蟻、蜘蛛都是人類的無上之寶,寵物則是作為身分地位象徵的存在。即便是買不起活物的底層階級,也會努力以購買電動羊、電動貓等假動物來避免階級歧視。Philip K. DickPKD)用這樣的世界觀來描繪在汙濁、頹廢的舊未來世界裡人們對生命的崇拜,同時也對比出仿生人與人類的諷刺對立。

  仿生人被作為人類殖民外星球時的勞力或工具而被製造出來,但這些仿生人是不被允許擅自來到地球的,主角Rick Deckard便是一名追捕非法仿生人的獎金獵人,即電影所稱的「銀翼殺手」(Blade Runner)。Deckard對動物的渴求(或可說源自他對社會地位的追求)幾近瘋狂,如同當代物質主義者對奢侈品的追求一般,Deckard努力工作「除役」仿生人的目的在於有一天能買得起一隻真正的動物。但就在他連續除役幾個仿生人的過程中,他漸漸地發現人類與仿生人之間的界線越來越模糊,甚至對仿生人產生了感情,縱使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感情是不是愛。

  PKD在故事最後安排了一段Deckard於荒漠中放空自我的場景,藉以凸顯在主角心中對生命意義的巨大困惑,也同時帶給讀者們在思考相同議題時一種惆悵的氣氛。對比故事中人類對活體動物的珍惜與執念,仿生人的人性似乎顯得諷刺。仿生人僅有極短的幾年壽命,但每一個來到地球的仿生人都是出自不想再被人類奴役,追求自由、夢想的嚮往,包括追求自由的普莉絲、能唱出比人類更動聽歌聲的仿生人歌者盧芭以及比人類女孩更天真純粹的瑞秋,這些仿生人展現出來的特質都與真正的人類、真正的生命無所差異。然而人類崇拜沒有人性的動物甚至電動動物,卻毫不留情地「除役」這些仿生人,不僅顯得諷刺,也帶來一層輕薄的憂悒。

  當人工智能、人造的無機物開始出現獨立思考,甚至人類般的感情思維時,他們是否成為生命?還是真正的生命就只能建立在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生物特徵,縱使沒有自由、同情等人性光輝?PKD沒有在故事中給出明確答案,但或許Deckard最後的困惑與失落已經表明作者立場。

 

共感

  故事中Deckard用以辨識仿生人的方法是透過一項類似問卷測驗的「孚卡測試」來進行,問卷內容是一連串測量對生物是否有敬畏、同情心的題項組成,例如看見蜜蜂被捏死、動物被做成標本或甚至人類裸體時是否有心理變化等。「共感」指的是能夠感受到其他人類或生命情緒與感情的能力,而孚卡測試的目的便在於檢驗受試者是否具有「共感」,因為在《銀》的故事中,只有人類才有共感能力,仿生人無法分享生命的情感。

  人類在故事中信仰「摩瑟教」,透過「共感箱」體驗先知摩瑟的喜悅、痛苦藉以得到人類作為「生物」的證明。然而造成Deckard困擾的原因就在於,他並不如同他人一樣對摩瑟有強烈信仰,也對人類之間的共感沒有多少體會。反倒在與另一位獎金獵人菲爾的對話,以及對瑞秋的孚卡測試中開始懷疑人類與仿生人的區別。一個被植入人造記憶的仿生人也能與人類有相同的感情,獎金獵人在殺死仿生人時則彷彿失去了人類獨有的共感能力,PKD在此描繪出一組強烈嘲諷的對比。在故事最後,摩瑟教被拆穿,先知的影像不過是在攝影棚裡拍攝的假象,人類長久以來的信仰其實不過是人造型塑的產物,這一震撼不啻是PKD對人性的一番嘲笑。

  《銀翼殺手》原文書名─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仿生人是否會夢見電動羊。以「夢見電動羊」作為人類追求生命共感的人性象徵,以此標題直接點破整個故事所要探討的議題。人工生命是否算是真正的生命,這是一個在AI技術越趨成熟的當代被頻繁討論的議題,也因此可能使得這部作品顯得了無新意,但《銀翼殺手》能被譽為科幻小說不敗經典的地方在於,即使議題不再創新,PKD獨到的哲學觀與隱藏在故事情節中對人性的批判仍令後世許多科幻作品望其項背。對整部作品有所解讀後再回頭看原文書名,赫然能發現作者隱喻其批判之巧妙,「夢見電動羊」代表人性行為的象徵,但夢見的是「電動羊」,相比仿生人的行為,這真的是人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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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不該同情獵物,只一個藉口就能出手,不浪費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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