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吸血鬼、狼人到九尾妖狐甚至愛爾蘭矮妖精（Leprechaun），在西方影視或日本動漫的影響下，這些妖怪早已用各種形式被當代的人們記住，漸漸地從古老的傳說蛻變出截然不同於傳統的角色性格。他們或許是能與人類談戀愛的美男子；是被封印在主角體內的強大靈魂；又或是穿著吊帶的紅髮醉漢，這些曾經的傳說並未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消失在人類眼界中，反而被賦予新的角色性格而更受人們喜愛。
回頭看看臺灣乃至整個華人文化生活圈，妖怪似乎在現代化的巨輪輾壓下被驅趕殆盡。相比於西方傳奇生物，屬於我們的妖怪傳說幾乎早就被人們遺忘，在我們的社會脈絡中不再有這些妖異傳說存在的空間。對比那些早就成為流行文化元素的西方妖怪，虎姑婆、紅衣小女孩等本地妖怪的消失顯得令人唏噓。這部《唯妖論》雖篇幅簡短，內容也相對淺薄，卻是大眾文學裡少數針對台灣妖怪有所關懷的作品，透過其中對傳說與史料的梳理，似乎我們也能看出在這個不同文化交匯的島嶼上，歷史來去的眼界變遷。
何謂唯妖
關於「唯妖論」這個標題的意涵，在書中推薦序與網路上找到的評論中已經多有探討。只是光看這些評論仍不容易理解這個標題下的精妙之處。
唯…論意謂一種認識論的途徑，是一種關於「如何理解這個世界」的方法。例如唯心論認為世界的樣貌由觀察者自身的視角所建構，而唯物論則認為社會變遷由科技、理性等物質事實所推動。由此觀之，唯妖論應可理解為透過妖怪的角度來觀看世界的途徑。
對文字出現前的人類歷史之釐清往往因為缺乏系統性紀錄而顯得困難重重，此時傳說與長久流傳至今的習俗便成為珍貴的資料來源。若將人類進入歷史時代後的時間比擬為時鐘，在臺灣這塊土地上，一直到十七世紀大航海時代之後才算有正式的文字紀史，相對於中國、歐洲，可說是在時鐘走至最後一刻前的一分鐘才躍然紙上。對十七世紀以前的臺灣史卻不能因為沒有文字記錄而忽視，在外來政權到來之前，這塊土地上的住民們早發展出相當有系統的部落社會組織。外來政權到來後，則混入了漢人儒教文明、日本文化、民國風華及當代全球化潮流等，臺灣歷史的面貌在短短四百年間突然交織出了爆炸性的多元風采。也就因為如此，對臺灣社會的脈絡梳理顯得更難以一目全覽。
實證論（Positivism）者認為世界必是由可用感官觀察到的事物所組成，然而這在個案研究上卻常受到挑戰。一個社會中有許多習俗、規範、紐帶，並非能全然以實證論中的「理性」或「可否證性」（Falsifiability）所解釋。因此認為整個社會或至少一部份社會結構是由人類自身之理解或無法經驗性觀察之事物所建構的詮釋論或實在論（Realism）在此便有更高的解釋力。史學家或社會學者常藉由田野調查、深度訪談或文獻整理等方法拼湊社會歷史風貌與其背後的涵義。《唯妖論》便是透過對妖怪傳說的梳理來了解在臺灣這塊土地上不同文化制度背後的起源與發展，例如漢人文化中除夕圍爐的起源可能來自「燈猴」傳說；邵族搬遷至日月潭定居與白鹿傳說有關；當今常聽到的賽夏族「矮黑人祭」中的矮黑人，更是跨足漢人、原住民甚至荷蘭歷史的大型傳說。雖說本書仍以大眾讀物為導向而使每個傳說的解析相對淺薄，但若將其發展成專業論文的話，「唯妖」不啻為一種非常有創意與價值的研究主題或方法。
妖怪的起源與實存
在現代政府出現之前，法律及以國家為範圍的強制力並不完善，同時因科技尚不發達，人們對許多自然現象無法解釋，因此部落社會乃至僅僅一個世紀前，人類生活中的許多規則都來自對傳說的信仰與敬畏。當然並非所有規則都來自傳說，有時這個過程是反向的，傳說發展自久遠不可考的既有規則。統治階級以這些傳說作為政治正當性的來源，人民亦以此做為相互往來的行為模板。文明的起源往往伴隨大量的傳說，諸如中國的炎黃傳說、古希臘的神話、印度的印度教神話等等，這些神話又會成為凝聚民族認同的共同語言，例如中國人常掛在嘴上的炎黃子孫。
面對未知，人類常感到敬畏甚至恐懼，並由此衍生出各種想像。於是在人類的共同記憶堆積下，妖怪由此誕生。這些妖怪有些被用以規範人們的生活，例如父母用來教育小孩的虎姑婆傳說；有些用來解釋人們無法理解的異常行為，例如與老人無故失蹤相關的芒神傳說；有些則僅出於單純的恐懼，例如對墓園的迴避。妖怪來自人類感官經驗與集體想像的揉合，將這些想像予以形象化，最終便成為標誌各個文化的獨特印記。當代流行文化中對吸血鬼、妖精等神秘體的再詮釋也可說是一種人類想像的建構物。從此角度而言，臺灣的眾妖怪們或許因為相對較少滲入當代流行文化，反而得以維持最原初的風貌。
然而以上對於妖怪起源的解釋卻未必全然正確。對妖怪傳說的理解看似只能以詮釋論或唯心論的途徑來認識，但有沒有可能用實證論的觀點來認識呢？
想以經驗式方法驗證妖怪的存在，在經歷科學革命後的當代聽起來大概非常可笑。因為這樣的途徑意味著妖怪是一真實存在的實體，只不過以現代的科技尚無法測量驗證。在科學方法發達的現在，妖怪傳說因為醫學、物理、化學或社會科學等學說而被一一解釋，科學社群裡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人會同意妖怪真實存在的論點。
妖怪是否真實存在，或人類的想像是否具有某種神祕的能量能構築出真實的存在體，在當代的科學典範下大概很難被肯認。不過我想就有如對宇宙、靈魂、平行時空的未知，科學家難以驗證，也就沒有人能百分之百否定這些事物的任何可能性。於是「妖怪僅是想像」對我而言，即使有99%的正確，但我仍會相信有那1%的可能，妖怪會是真實的存有。這不僅是對實證論的一種瘋狂想像，也是人類應保有的一絲浪漫性格。
現代化無法消滅妖怪
小說《美國眾神》裡，眾神因為人類不再信仰而漸漸失去生存意義，但他們並未消失，只要仍有人相信，傳說便能永存。而妖怪們也一樣，《唯妖論》的第一篇文章闡釋了妖怪在現代化的時代機器下逐漸失去生存空間，最後一篇文章卻是在介紹完四十多篇臺灣妖怪的故事後，說明妖怪如何在現代社會中「重生」。這兩篇頭尾呼應的文章好比作者群在表達對妖怪傳說的熱愛，即使在啟蒙後的科學時代，對妖怪的信仰也不會是停留在蒙昧的迷信，而是代表著人類文明進展的軌跡。
在最深的夜裡，燈火通明於每個有人類生活的聚落、村莊、城市，妖怪們就像被人類破壞了棲息地的野生動物們一樣，也失去了賴以維生的陰影處。然而妖怪卻永遠不會消失在人類社會中，就像《唯妖論》中每篇妖怪介紹前都會有一段以現代為背景的小短文，現代化並不能消除人類的想像與信仰，只要人類還存有形上學的思考能力，妖怪就會在人們心中繼續以各種形式存在下去。宗教從未被科學消滅，對人性的信念也從未能被行為科學完全覆寫，妖怪仍會如同思想一般，標示著文化的斑斕織絡，從過去直到未來。
解放妖怪，解放你被壓抑的幽微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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