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純粹的吸血鬼

  人類漫長的文學史裡,吸血鬼的形象到了現代已經被賦予一種既浪漫又美麗的塑造,俊美、憂鬱、或邪魅或狂野,吸血鬼在現代人眼中早已變成一種與龍、魔法,甚至未來機器人一樣的奇幻存在,逐漸忘記了吸血鬼傳說最原始的特徵─源自對血的渴望而生的殺戮。

  吸血鬼最早源於中世紀貴族大量殺戮並飲用鮮血的傳說,而後才衍伸出永生、不朽等等讓吸血鬼越發強大的設定。而岩井俊二的吸血鬼可以說回到了最純粹最簡潔的樣貌,對血的狂戀以及為此而產生的狩獵本能。不需要永生,不需要強大的力量,僅僅用主角那起源於慾望的純淨邪惡,便能絕妙地在現代背景將中世紀傳說中的吸血鬼再次詮釋。

 

慾望為罪?抑或本能?

  草食動物啃食植物,掠食者進行狩獵,生物為了生存,天生就具有剝奪他者生命的本能。人類在演化的過程中早有狩獵的行為出現,即使出現畜養行為,以進食為目的的殺生依然不變。似乎除了神以外,幾乎所有動物都或多或少具有殺戮的本性,但這樣的殺戮從不可能被視為罪惡,在本能的驅使下,以生存為目的的殺戮只是順應自然法則的反應。

  《吸血鬼》中的主角賽門,為了滿足自己對血的慾望,化身吸血鬼,對那些在自殺網站結識的女性們進行加工自殺。表面上看來,賽門是為了滿足慾望,而非為了生存而進行殺戮,是個幾近變態的連續殺人犯。但那些自殺者並非在非自願的情況下被奪去性命,而是自願獻出自己的血給吸血鬼,這便賦予了賽門的殺戮一個哲學範疇上的無罪宣告。

  雖說在為了取得血液的過程中,賽門多少使了些詐欺術,但並不影響這些自殺者最初的意願,甚至有的自殺者反而因為在生命的最後能為他人做出貢獻而感到欣慰,吸血鬼的出現幾乎像是救贖。

  也許賽門將自己對血的慾望視作與食或色相同的本能會讓人認為那不過是犯罪者開脫己罪的謬論,但放大來看,滿足慾望本身真的是罪惡嗎?人類為追求更好的生活而努力工作,這種追求廣義上也是滿足慾望的作為,卻很少有人會認為這是罪惡。更廣義的說,求生存也是一種慾望的展現,因為想活下去,所以掙扎。滿足慾望本身也不過是種本能的表現,過度膨脹的慾望才會成長為罪惡。

  故事裡吸血鬼或許邪惡,但邪惡的很純淨,滿足自殺者對死亡的追求更是令人難以將其定位為真正的罪犯。或許是自殺者的自願以及吸血鬼點到為止的慾望,使得整個連續犯罪的過程變成一道生命裡的最終交易。想死的人以及想滿足本能的人,雖然病態,卻帶著美感。

 

生存的目標導向

  對動物或植物而言,生存只不過是將生命繼續延續下去的一個過程。但對人類而言,也許人類確實經過了與其他生物不同的某種「進化」,有了快樂與悲傷,有了思考與慾望,於是生存逐漸變成一種目標導向的行為,可能是情人,可能是家人,可能是夢想或理想,我們開始為了守護某樣事物而活,生存的目的已經遠離作為自然界生物最初共有的方向,從自我本身導向他者。

  盧梭以為的,人類脫離自然狀態是一項自「高貴野蠻人」退化的行動。當人類不必再將心力全數投入到保全自身生命後,因為生存的目標導向其他人事物,生存這件事開始變得複雜與困難,比起保全生命以延續基因,為了守護某個外在個體而掙扎顯得難上許多。當生命中發生某個衝擊,將我們所在乎的某件人事物毀滅,生存所要導向的目標也就少了一些。而在人類生命過程中,每一個足以導致毀滅的衝擊,無論其程度為何,都是無法預測的,因此生命開始變得脆弱、易碎,似乎一個不小心,我們就會失去所有生存的目標,崩潰於是發生。一旦崩潰發生,人們便不再追求生存,轉而追求死亡。人類的生命便是在這個層面上變得不再強韌,形成盧梭式的「退化」。

  小說中在吸血鬼手下失去性命的自殺者,都是達到這層意義上的退化的人類。他們不再擁有活著的理由或目的,生命早已毀壞。面對自己早已空洞的靈魂,軀體以及其中的血液也已失去存在的意義,所以吸血鬼出現,接收了她們的血液,並替她們已經毫無用處的生存行為畫上終止符。整個故事自開始到結束,沒有任何人是吸血鬼手下的「犧牲者」,至多僅能稱她們為「奉獻者」。或許在這些被殺害的女子生命的盡頭,吸血鬼賦予了她們的殘燭般的靈魂最後的目標,即是將血奉獻出來,只是這個目標已經不是導向生存了。

 

不再狩獵的蜘蛛

  故事的序章,賽門回憶起從前找到一個蜘蛛網上的繭,繭中流出鮮紅色如血一般的液體,好比一顆血色的果實。而故事的最後,賽門的夢境裡,出現一隻正在把自己縛進繭中的蜘蛛。兩個場景被放在整條敘事線的兩端,沒有說明或解釋,就像抽象畫一樣留給讀者想像空間。

  吸血鬼收手前的最後一個目標,是個失去生命所有摯愛的年輕女孩,也是所有目標裡唯一有說出完整經歷的女子。看盡無數死亡,不斷幫人結束生命的賽門,在這一刻才終於看見生命的寶貴,也認清了自己對血液的渴望來自於心靈被囚禁於黑暗中的孤獨感,透過「血是生命」這一意象,在喝下鮮血的同時感受生命存在的真實感。或許是出自人性的憐憫,賽門無法對最後這個女孩下手,卻意外地讓同樣虛無的兩人在心靈的某處找到契合的卡榫。自此內心的孤獨被填滿,對血的渴求自然也消失了,吸血鬼也就不復存在。

  或許蜘蛛就是賽門心中那個吸血鬼人格的投射,故事開始時發現的繭便是渴求血液的慾望被解開。對血的慾望就如同蜘蛛狩獵的本能,他不主動獵殺,只等待獵物被網子纏上。而對血的慾望消失後就像蜘蛛失去了狩獵的理由,於是他吐絲將自己包覆、埋葬,就如同吸血鬼的消逝。岩井俊二寫出了一個孤獨又唯美的世界,用一個又一個的死亡對比出生命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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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妳要死,可以把血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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