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扁平化的生命哀愁─匡超人(駱以軍)－吸血鬼的晴空

　　我們所痛苦掙扎的一切，是現實推動的自然反應，又或只是超然視野下某個平面裡的簡單演繹？

　　打從進入《匡超人》的前幾章開始，立刻就能發現駱以軍筆法中的獨特之處，那就是如同新詩一般破壞文法結構，卻深切勾勒出一種氛圍或美感的敘事手法。一個對舊家場景的描寫、一個飯局上的人物簡介，或僅僅只是一個辦公桌物品排列的說明，駱以軍都能以許多細微到甚至多餘的字句極盡延伸每一處細節。似乎在其中出現的每一個物品都能拉出一條具有獨立故事的支線，以致於整部小說讀來有種不斷在迷宮中繞行的窒礙感。不得不說這是我這幾年認真閱讀以來，最難以理解的一部小說。可是最神奇的是，當頁碼越來越多，未讀的頁數越來越少，直到出版資訊那頁出現在眼前之時，這種揮之不去的黏滯感竟然瞬間化為膿豔欲滴的美，彷彿配色對比強烈的一叢花束在眼前開展！一種魔幻迷離的氣氛不僅僅只存在於情節安排本身，甚至鑲嵌進每一行文字之中。

文學版的雷諾瓦技法

　　「雷諾瓦風格」不只是本書的一個章節，某種程度上也恰巧是對整部小說寫作風格的註釋。印象派、現實主義，這是一般能查到關於雷諾瓦繪畫風格的幾個分類。仔細看過一些關於雷諾瓦及印象派的資料，赫然發現，駱以軍竟然用文字描出了小說版的雷諾瓦風格。如同印象派畫作有著不規則的光線反射，《匡超人》中的每一個場景總像被妖異的光芒以瘋狂隨機變動的軌跡來回照射著，從杯觥交錯的酒樓到午後的政治大家洋房，都被著奇異的光線照得扭曲了畫面，人類對於現實的認知也跟著模糊，分不清何處為真，何處又是偽。

　　然而在這印象派的模糊畫面裡，現實的影子卻又確確實實閃現其中，那些導演、小說家、公務員的故事被用雷諾瓦的技法繪製成文字，形成一種既迷濛，卻又輪廓清晰的藝術氛圍。有些小說家擅長描寫出適合拍電影的畫面感，有些小說家在文字的舞動上追求美感，而駱以軍表現出的則是勾勒出一個氣氛，一個輕煙繚繞，色彩鮮豔斑斕的幻離氛圍。

進階至宇宙甚至時空的書寫層次

　　「跳Tone」或許是對整部作品節奏最簡單的形容。《匡超人》由一個個短篇組成，彼此間的人物或許互相穿插，但你幾乎找不到太多兩個章節間連結的線索。但如此編排的小說比比皆是，何以說跳tone？答案是《匡超人》不只是章節破碎，每個章節中的故事也有跨越好幾個時間線的敘寫。自對某個小說家的追憶中跳到被迫道歉的導演，從被冰封的城市跳到憲兵隊的演習過程，還有從如來、孫悟空的鬥法中跳到美國的F-22及復仇者聯盟……等。

　　不知怎地，當讀到這些異常跳躍的情節時，我的腦海裡突然迸出對某部卡通片的印象。「膽小狗英雄」，一隻平凡的小狗在平凡的日子裡莫名遇上許多超現實的事件，為了拯救主人而展開一場場大冒險。整部卡通的配色鮮豔，2D人物搭配3D背景營造出整個詭異魔幻的畫面。《匡超人》的每段情節處處都充滿著這種詭譎感，若要給這些情節一個畫面，我想一定就和膽小狗英雄一樣充滿粉紅、墨綠、深紫等等突兀衝突的顏色吧。

　　《匡超人》中最長的一個章節叫「美猴王」。就是那個我們從小認識到大，從單純小說到真的有人祭拜的大聖爺孫悟空。當美猴王跳出西遊記，來到現實世界，他會是什麼樣貌？西遊記本身就是中國文學裡最具代表性的魔幻大作，駱以軍將西遊記的美猴王拉到人類所掙扎的時空裡，讓美猴王在西遊記的時空及現實世界間翻滾、跳躍。有時他想起自己與師父師弟們的某段冒險，有時他流落在台北街頭變成落魄的打工仔，最後甚至跑到中國知名而殘忍的猴腦宴上，成了被拴在桌上的那隻小猴。駱以軍讓美猴王的七十二變翻了好幾翻，不只翻出西遊記，更翻過好幾個平行時空。當然，不只是美猴王這一章，所有的章節所有的人物都在不同的畫面或時間線上來回奔騰著，構成煙霧瀰漫的迷幻畫面。

　　駱以軍所寫的穿越不只是時間，而是連帶著空間、思想、認知一同跳躍的，遠超自然世界法則及人類理解範疇的書寫層次。

被壓縮至二維

　　每回讀到這類將時間線錯置的作品，總是不免要聯想到黃崇凱的《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或許是黃崇凱與駱以軍同為一個時代的小說家，兩人的名字經常一起被列在許多以當代作家為主題的活動、專欄、合集上，加上《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同樣有著相當優秀的錯置時空技法，因此在讀《匡超人》時，對於《冥王星》的印象更頻繁地閃現在眼前。

　　如果說《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的故事是將一個三維世界中的一個點位移至另一個座標位置上，那麼《匡超人》便是從一個或多個散落的點各拉出一條線，而每一條線又開展出另一個獨立的座標系。這每一個座標系間靠著故事主角連結，相互交錯、混雜。主角就像掉入這每一個座標系相互交錯的平面及空間，讓人摸不著到底誰活著，到底哪個是現實，哪些又是虛幻。

　　更有趣的是，《冥王星》與《匡超人》都不約而同的將整個故事自三維的空間壓縮至二維的平面。黃崇凱讓筆下的少年及老師成了各自小說筆下的人物，述說各自時空下的故事。而駱以軍筆下的人物則被「降維」變成古董瓷瓶上的彩繪。

　　古董店、明清時代的瓷器、真偽鑑定的情景，圍繞著那些色彩斑斕的老瓷片所開展的情節不斷地在整部《匡超人》的故事中出現。駱以軍將小說中人物身處的宇宙壓縮進這些二維的平面，就像我們常在那些仿古瓷器上見到的鍾馗、八仙等神話彩繪，也許那破碎瓷片上的人物是活在另一時空中的現實，也許我們正在感受的當下，也不過只是被壓縮轉印在某件藝術品上的小時空？

　　宇宙之大，超出人類認知範圍的事物只是宇宙裡某個角落的日常，人類以為的過去、現在或未來，所謂的「宏觀」思考，包含思想、時間，都可能只是那被我們稱為「神」、「佛祖」、「外星人」之類存在上更加巨大的個體，眼中的微觀世界罷了。

　　被指控台獨而被迫道歉的電影導演，捷運上瘋癲的揮刀濺血，音樂聲中突來的爆炸火海……一幕幕難以想像的事件彷彿比賽誰更荒謬般地在現實中上演，就好像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情節跳出書面，以超越了戲劇或電影的型態成了人類認知中的「真實」。《匡超人》將這些真實壓縮進小說的篇章裡，卻讓讀起小說的人發現自己也是被「降維」的一份子。

　　《匡超人》也許是一部相當難看得透徹的小說，但大約打從一開始小說家寫出的故事就是不帶一點透明度的，只是單純地想把腦中那個連結了無數宇宙、時空的維度壓扁成書本的平面。帶上一股隱隱發作的痛，以及這個時代厚重的哀愁感，駱以軍將生命換進一個龐大虛無的幻境，並領著我們的心靈走了一趟黃沙滾滾的西遊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