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大概是明朝幾個較為人所知的皇帝之一,同時也是將輝煌帝國由盛世帶往衰落的皇帝。朱翊鈞萬萬沒想到的是,有關他的故事沒有隨著他的離世而結束,在遙遠的三百多年後竟又再度譜出一段悲傷與無奈交織的新章。

  要不是當初在北京旅行,親自走過定陵,這本被丟在二手書店看來乏人問津的舊書想來不太可能引起我的興趣,如今看完這充滿血淚的四百多頁,現在反而很後悔當初沒有多按幾次快門。《風雪定陵》,是考古,是歷史,是政治,更是小說。說它是本考古相關的書,是因為裡頭記載了定陵從開挖到如今的大小細節;說它是歷史,是因為隨著考古的進行,明神宗的史事不得不提;說它是政治,是因為我們能從中窺見從大明到紅色中國的政治曲折;說它是本小說,並非指它參雜了什麼不明不白的虛假情節,而是它寫出了圍繞著定陵發掘始末的各種歡笑與哀傷。

  明神宗朱翊鈞,大明帝國由盛轉衰的關鍵人物,不得不說他是個令人同情的傢伙。仔細觀察明朝政治,不難發現這是一個有著極度詭異制度的朝代。歷史上,當權者永遠都是與被統治者形成兩個相對群體的,這個當權者群體其中包含了皇帝和官僚集團,但自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起,皇帝被放到與被統治者站在一起的那邊,反而與官僚集團形成對抗,著名的廷杖制度就是最佳佐證。就在這樣的怪異體系下,日益強大的官僚勢力逐漸掌握了帝國的命脈,國家興亡再也不是皇帝說了算,而在於大臣們想怎麼玩這權力遊戲。也許有人會問,明代不是廢了宰相制嗎?按理說這皇帝應該掌握了大權才對啊?理論上沒錯,但這必須建立在皇帝有足夠智慧維持權力的情形下才能成立,一旦皇帝老爺稍不留神,把心思放錯地方,那麼臣僚們的勢力便有茁壯的機會,時候久了,皇權自然難以與之對抗。很不幸的,萬曆老頭就身處這樣的尷尬位置,縱使把握大權的張居正躺下,也仍然無力再與這強大的官僚體系對抗。

  也就是在這樣的位置上,萬曆帝能做的事實在不多,先不管他本人有沒有想過要幹些什麼大事業,就是想也沒辦法真的做些什麼,頂多只在這身後事上能有點威嚴了。因此在定陵這座他未來將長眠的地方,朱翊鈞展現了在治國上難得一見的強硬作風,即使中間免不了要歷經一段大臣之間鉤心鬥角的風波,大抵上定陵的還是依著皇帝的意思蓋成了。也許萬曆皇帝在此時的強硬是源於一吐無力治國的怨氣而展現出來的吧,即便違反祖制也要將這座王陵蓋的氣派些,畢竟他不多的權力只能用於此時。

  定陵的開挖打自鏟下第一鏟的那刻,便注定是場悲劇,這場悲劇不僅涉及定陵文物本身,更讓人看見政治、文化及人性可悲的一面。作者在整本書中詳盡的紀錄了定陵挖掘的過程,其中不乏許多考古學的專業知識,儼然可以說是本給大眾看的考古學報告。作為紅色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開挖的皇陵,定陵地宮重見天日的一刻具有重大的意義,這不僅是中國考古界的一大里程,更標誌出新政權欲跟上世界技術的野心。然而也因為在這過於急躁的節奏下,以當時的保存技術來說,定陵的挖掘顯然是太早了,如同在蠟炸過程中逐漸變形的木俑,定陵內無數的珍寶就在三百年後的空氣進入地宮的那刻迎來了腐朽消逝的命運,然而比起後來發生的悲劇,這些不過只是小小的序曲。

  對於開挖定陵的考古學家們來說,開挖過程中發生了太多故事,歡笑不少,流淚的更多。當一鏟鏟的沙土揚起,當一塊塊磚瓦出土,這些學者和工人們犧牲了無數的歲月,更失去了一般人本可享有的平穩人生,在政治風暴的襲捲下,有人甚至丟了性命。即使生命的燭火面臨搖曳欲熄的時刻,這些人心中牽掛的依然是這座皇家陵園,他們所為的不是財富和名聲,而僅僅只是一種對文化的熱情。無論開挖定陵的根本考量為何,這些人的努力以及他們滴下的汗水、淚水乃至血水都值得後人崇敬。

  定陵明樓上的紅漆至今依然可見,當紅衛兵的腳步踏入這塊碩大陵園的那刻起,一場時代的悲歌轟然奏響。石塊在萬曆皇帝及兩位皇后的遺骸上落下,熊熊烈焰升起,文化的眼淚在此時滴落,卻澆不熄這毀滅的火焰。如同其他無數文物一般,定陵文物變成了文革風暴中的犧牲品,作為一種政治遊戲中的手段,文革也許沒有對錯,但對於古老的文明遺產來說,這絕對是場令人為之泣血的悲劇。野蠻,是對於當時人們最適合的形容詞,這並不是出自於他們沒受多少教育的背景和身分,而是出於不懂得辨析文化價值與人類鬥爭區別的愚昧。從當權者至在這場運動中拿起火把和石頭的那些人,野蠻是逃不掉的標籤。建造定陵所耗費的時間、物力都對當時的百姓造成莫大痛苦,萬曆帝后的枯骨遭受如此對待該被視為報應嗎?我想答案絕對不是肯定的,報應早在史書和後人評價中被實現,這場荒謬的鬧劇僅僅只是凸顯人類的愚。

  萬曆皇帝一生鬱悶,作為皇帝他擁有許多,但總無法得到心中真正想要的。事業上,困囿於權力結構的禁錮,他無力拉起動搖的帝國;愛情中,他始終無法有自己的意志,就連死後陪伴他的也只有兩位他從未愛過的皇后。不想幾百年後,陽光灑進定陵的地下玄宮,卻不是帶來希望和元氣,這抹陽光最終化為熾焰,讓神宗皇帝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點痕跡也只能無奈地化為青煙,消散而永不再。

  全書的最後一節命名為「讓歷史告訴未來」,定陵的風風雨雨訴說一段淒涼的故事。我們常說「鑑古知來」,歷史對人們而言最大的價值大概就在這了,歷史告訴我們的不只是過去的故事,更多的是使我們看見未來。然而仔細想想,這種以古知來的做法之所以有效,實是顯現了一種悲哀,因為那代表人類從來沒學會教訓過,歷史不過是一再提醒我們人類不斷地在重複錯誤、複製悲哀。書名中的風雪二字,我想大概就隱含了這種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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