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主義的終極交匯

  自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來,哲學家們無不努力在尋求何謂完美的政治社群,這種追求烏托邦的思想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現在仍隱隱然潛伏於人們心中。除了柏拉圖的《理想國》與Thomas More的《烏托邦》,其實廣義的烏托邦思想一直以來都存在於所有意識形態中,差別僅在於成分多寡與隱現程度不同而已。無論是自由主義追求人人皆自由的平等,或是社會主義追求的社群、博愛,其思維的最終極目標皆在獲取一個一般性的原則,使人們得以追求終極幸福的政治社群。現在我們當然不會同意實證主義學派的狹隘歸納主義,但或許超乎想像的是,對於規範性價值的追求竟從來就沒有在任何意識形態或科學方法中缺席過。

  既然追求終極幸福的政治社群是所有意識形態或隱或現的目標,那麼反烏托邦主義其實也與他們所對抗的思想有同樣的追尋。若說歐威爾(George Orwell)是反極左共產主義的代表,那麼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的這部《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則是反極右市場主義的代表作了。在赫胥黎所描繪的世界裡,所有人皆受「睡眠制約」的訓練,以汽車大王福特為信仰,崇尚消費主義與階級秩序,沒有眼淚、沒有恐懼,只有「甦麻」帶來的快樂與舒適。從第一章開始,作者就用了震鑠人心的制約訓練場景讓讀者見識這個美麗新世界的荒謬,但事實上這個一看即知要帶出反烏托邦思想的開場,本質上與烏托邦思想並沒有不同。

  赫胥黎對於美國消費主義的厭惡在小說裡表露無遺,但書末出版社的後記中提到,當時有記者訪問赫胥黎,問道他比較認同野蠻人的追尋或制約下的穩定,赫胥黎的回答是:「都不認同,我覺得兩者之間,一定能找到令人滿意的可行制度。這也是我們該努力的目標。」由此可知,若把《美麗新世界》定位為反烏托邦小說,那麼作者所追求的其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烏托邦,尋求在處於歐威爾主義(Orwellism)與福特主義(Fordism)中間值的理想狀態。於是烏托邦與反烏托邦兩個看似平行的維度在此便有了交匯,追求理想政治制度的思想本身就是一種烏托邦思想。

 

馬蹄形意識形態光譜的證成

  1932年,本書完成的年代正是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崩潰,極權主義崛起的年代。赫胥黎描繪出一個極具科幻風格的世界觀,看似一個「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社群主義,卻又因為大量消費的經濟與社會體系反而造成了人與其天性的「異化」(Alienation)。其實在閱讀當下,有時很難辨別赫胥黎想諷刺的究竟是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或許這反映出他當時身處的時代背景正好就是在兩個極端交匯之時,但也間接成了意識形態光譜上,兩個極端殊途同歸的證成。

  一般最常聽到的左、右意識形態多以直線型的意識形態光譜(Ideology Spectrum)觀呈現,然而1950年代後開始有人使用馬蹄形意識形態光譜(The Horseshoe Theory)來敘述極右派如法西斯主義與極左派如馬列主義的彼此靠近的一元論極權意識。Horseshoe Theory正式被提出被認為起於1996 法國哲學家Jean-Pierre Faye,然而相似概念當然早已出現,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即隱含此概念。

  美麗新世界崇拜衣服破了不修補而直接換新的消費主義信條,以制約學習、階級制度達到絕對的穩定與秩序,但造就出來的卻是對社群狂熱,「凡人皆屬於他人」的極端社群主義。馬克思主義者抨擊的階級宰制觀與霸權論在故事裡得到最露骨的呈現,可這樣的霸權觀卻又反過來創造了馬列共產主義者追求的國家體系。或許赫胥黎本人無意,但他確實為馬蹄形意識形態光譜論做了一次超前的證成。另外,Gramsci本人大概沒機會讀到這本小說,否則必定會十分訝異於有人將他的理論比喻得如此生動。

 

霍布斯與盧梭式的社會契約論

  除了上述赫胥黎意外(或許是故意)建構出兩兩相矛盾的思想交集外,從故事中幾個角色身上,我們似乎也能看見古典契約論者霍布斯(Thomas Hobbes)與盧梭(J.J. Rousseau)思想的影子。

  霍布斯的契約論主張,為脫離朝不保夕、人人求自保而交互攻伐的自然狀態(The state of natural),人們必須訂立社會契約,將自己的自然權利(Natural rights)交付給一最高的利維坦(Leviathan),即主權者。在這其中,生命安全是最高的價值,其餘如自由、公平等皆屬次等事務。人在霍布斯式的社會契約中不再保有原來的自然權利,而成為「空洞化的個人」。而主權者因不參與社會契約的簽約,因此雖被交付制定法律的權力,但卻不受法律限制。對霍布斯來說暴君統治仍比無政府狀態來得好。

  《美麗新世界》中的世界管理者─穆斯塔法‧蒙德即擔任霍布斯式的最高主權者,他讀過「舊時代」的科學、文學、宗教,但對絕對的秩序與穩定有最堅定的信仰,因此用盡一切方法貫徹「福特崇拜」,以無所不包的意識形態統治他的國度。而列寧娜─受制約訓練最徹底的代表,便是這種社會下的「空洞化個人」了。對快樂、自由的定義全來自主權者的灌輸,卻從不對此有所質疑,享受著階級宰制下的既得利益。

  另一常與集權思想掛勾的契約論─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主張,自然狀態是人人自給自足,秉持善良天性而毋須相互傷害的美好狀態,但因為社會制度的出現而需訂立社會契約,以保有原來的自由與尊嚴。盧梭認為只有人人交出自身的天賦、資產、力量等權利,依「全意志」(General Will)建立一個政治社群,個人才能達到自由。對故事中的人們來說,全意志來自嬰孩時期的制約訓練,「凡人皆屬於他人」的社群就是最自由的社會。

  提到盧梭,或許有人認為,與美麗新世界相對的野蠻人約翰是否就代表盧梭式自然狀態下的「高貴野蠻人」?但答案可能是否定的。盧梭的高貴野蠻人是不在意他人眼光亦不追求文明的狀態。而約翰雖不受制約訓練的控制,但在莎士比亞文學的陶冶下,他對自我產生道德約束,而這樣的德行已經是盧梭眼中的Amour proper,是社會制度下半好半壞的造物。因此若要說約翰就是所謂「高貴野蠻人」並非全然正確,僅能說他是接近此一狀態而已。

  無論如何,《美麗新世界》將兩位契約論者的主張完美的體現出來,而如果說作品皆受作者身處的社會結構所影響,那麼赫胥黎也算是間接證明了霍布斯與盧梭思想終的集權成分確實不僅存在於共產世界,連以自由主義為基底的資本主義世界亦不乏其參與。此刻,再一次地,意識形態的融合又被證明。

 

精準到令人悚然的洞見

 如同前幾節所述,《美麗新世界》揉合了許多政治哲學思維,許多看似矛盾卻在實際上得到驗證的概念讓人在閱讀前幾章時,腦內就能延伸出許多條分叉的思想線條,但最終卻又發現這些線條交錯在一起。由此我們不禁要讚嘆赫胥黎的見解之廣,思慮之深。

  若將作者與成書年份抹去,《美麗新世界》完全看不出是近百年前出版的作品。從故事場景、情節前衛的程度與思考框架上的突破,書中每一處都遠遠超出如今對1930年代的認知。即使放到今天,《美麗新世界》的科幻與預言性質依舊絲毫不減。作者對於未來的洞見超前了那個時代甚至八十多年後的現在,他所描繪出的世界看似荒謬,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正在一點點的實現。當代資本主義所帶來的消費陋習;菁英階級理所當然的宰制心態;人們逐漸喪失的思考能力和與之相對但並存的激進思想,赫胥黎對遙遠未來的刻畫一經當代世界的對照,其精準程度不禁讓人悚然心驚。歐威爾《動物農莊》的寓言或許已經在當代世界幾近消失,但赫胥黎《美麗新世界》不僅是寓言更是「預言」,故事將要成真,或許是正在成真。到時,你是否能抗拒手上的「甦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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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嚮往一個只有快樂,不需思考的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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